哀兵誓血偿
雪停了。铅灰色的云层在天际撕开一道惨白的裂口,稀薄的日光漏下来,却没有半分暖意,只是让覆盖着徐州大地的积雪反射出更加刺目的光芒。
下邳城外,一片临时开辟出来的空地,成了牺牲在外的陷阵营将士最后的归宿。
没有哀乐,没有哭嚎,甚至没有一篇祭文。这不像一场葬礼,更像是一场沉默的仪式。幸存的士卒们脱去甲胄,只着单衣,用冻得通红的双手握着铁锹,挖掘着坚硬的冻土。金属与石块碰撞,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声响,那是这片死寂雪原上唯一的声息。
土坑并不深,仅能容身。阵亡者的尸身大多未能寻回,坑中所埋的不过是他们生前的一件衣物、一块腰牌,或是一缕从血衣上割下的布条。高顺站在队列的最前方,他身前是一个新立的土馒头。他没有用现成的木牌,而是亲手打磨了一块青石。冰冷的刻刀在他那双握惯了长枪的手中显得有些笨拙,可一笔一划,却沉稳得如同山岳。
“陷阵都尉张力之墓”。
八个字,字字见血。刻完最后一笔,他掌中那柄锋利的刻刀已然崩裂出一个缺口。他没有立时起身,只是用指腹缓缓摩挲着石碑上冰冷的刻字,仿佛想将那一点残留的体温传递给冰冷的石头。
季桓站在远处的牛车旁,隔着稀疏的枯林,遥遥望着那片肃穆的坟场。风将士卒们挖掘冻土的声音送进他的耳朵,那声音象是钝刀一下下刮着他的骨头。他看着那些沉默的身影,看着一个个新堆起的坟包,如同大地突然生出的无数疮疤。这些疮疤,每一个都和他有关。
他曾以为自己可以坦然接受。在沙盘上,这些名字只是冰冷的数字;在计策中,他们是达成目的所必须付出的代价。他曾无数次告诫自己,这是乱世的法则,是通往胜利的唯一路径。可当那些数字变成眼前一座座具体的、占据着空间的坟冢时,一种迟来的生理不适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。
胃里一阵翻江倒海,他猛地转过身,扶着冰冷的车轮,剧烈地干呕起来。他什么也吐不出来,只有酸苦的胆汁灼烧着他的喉咙。他眼前看到的不再是雪地,而是青枫坡那晚冲天的火光,耳边听到的不再是风声,而是张力最后那一声穿透夜空的吶喊。
“先生,走!”
他用雪擦了擦脸,那刺骨的冰冷让他短暂地清醒了一瞬。他直起身,面无表情地回到自己的营账。帐内燃着一盆炭火,可他感觉不到丝毫暖意,那种寒冷是从骨髓里渗透出来的。他走到铜盆前,掬起一捧冷水,一遍又一遍地冲洗着自己的双手,仿佛上面沾染了什么洗不掉的污秽。水面倒映出他苍白而陌生的脸,那双眼睛里是他自己都感到畏惧的空洞。
他输了。他救回了陈宫,可他也输掉了比陈宫性命沉重百倍的东西。那些鲜活的生命,那些曾在他面前肃然行礼的汉子,都化作了他计策下一行冰冷的注脚。
脚步声在帐外响起,接着,门帘被一只大手掀开。吕布高大的身躯裹挟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。他刚从葬礼那边回来,眉眼间凝结着化不开的冰霜,看到季桓的模样,他愣了一下。
“你的脸怎么白得像纸?”
季桓没有回答,只是低着头,继续用冷水冲手。那水流的声音在此刻安静的营账里显得格外刺耳。
吕布走上前,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。那手腕瘦得硌人,皮肤冷得像一块冰。吕布的眉头皱得更紧了,他用另一只手探了探季桓的额头,滚烫的温度让他心头一沉。“你又病了?”
季桓像是被烫到一般,猛地抽回了手,后退了一步,与他拉开距离。这个下意识的闪躲动作,像一根针扎进了吕布的眼睛里。他盯着季桓,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感笼罩了他。眼前的这个人明明还是那副清瘦的模样,可那双眼睛里的疏离与抗拒,却像一道无形的墙,将他推得远远的。
“别碰我。”季桓的声音很低,带着一丝颤抖。
吕布没有动,只是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他。帐内的气氛一瞬间凝固了。炭火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微的爆裂声,火星迸溅,又迅速熄灭。良久,吕布才缓缓开口,声音沙哑得厉害:“是我做错了吗?”
他问的不是青枫坡的计策,不是陷阵营的生死。他在问,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该把这个人拖进这趟浑水里。他想起第一次在堂上见到他时,那双清澈又淡漠的眼睛,像个局外人,看着他们这些在泥潭里打滚的俗物。是他亲手将这个“局外人”拉了下来,让他双手沾满了鲜血与算计。
季桓的身子一僵。他猛地抬起头,看向吕布。那张素来桀骜不驯的脸上,竟流露出一丝茫然与脆弱。
季桓怔住了。吕布在问他自己是否做错了?这个问题里没有霸主的威严,只有一个男人在面对自己无法掌控的局面时的茫然。在季桓的预设中,吕布是象征着绝对力量的猛兽,只需要一个方向去征服。他,季桓,就是那个提供方向的工具。他一直以为他们之间就是这样的关系。但他从未想过,这头猛兽也会……感到迷惘吗?
那层由理智构筑、包裹着他内心的坚冰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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